思念，不是故鄉，是逝去無法追回的時光。

      等待，秋收之後。昨夜裡，大火燒着稭稈，沖天的煙霧趁着西風斜上寥落的星河，赤紅色的火焰夜像是夜的傷口流出的血，打濕了原野的寂寞。今早，清晨換一副陰霾模樣，它和我似乎都沒什麼好心情。收後、種前，是一段懶散的日子。也沒人願意和燒焦的土地打交道，除了我。孤身前往土地的焚場，隻為看一看它昨天晚上受了多重的傷。

      将死未死的灰燼，青煙就像是它的魂正一絲一絲巍顫顫地從它的體内抽離。四合的楊樹葉枯黃的，落了滿地，我知道秋風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威力，是煙熏火烤的酷刑犯的罪。

      在莊稼的殘骸，土地的屍脊上找出一塊空地，完全不用避諱焦掉的土。“疼嗎？”

      它不回答我，可是漸進的風聲裡明明聽出了哀怨。它咬緊牙關，像是倔強的戰俘甯死不透露一點訊息。它不言，但是有人想講。

      村委會喇叭朦朦的聲音穿透了曠野的薄霭。它大談昨晚放火者卑鄙的品格，和“事件”性質的惡劣。言辭犀利，擲地有聲。縱火者得到了應有的懲罰，可是身為受害者的你，卻沒有得到天經地義的補償，甚至無人問津，如此說來這懲罰顯得可笑，自欺。

      但這一把火絕不會燒得你永世不得超生，這一點你心裡也明白。害你的人是你最親的人，每每傷害之後他會用辛勤的耕作去彌補犯下的錯。他讓你在秋裡受傷，卻會在來年春天送你一片盎然生機。你們之間重複着害與被害“遊戲”，維持着懲罰與救贖的關系，從遠古的刀耕火種開始，誰都沒有和誰撕破臉皮。

      然而我在今年這一爿秋色裡看見你的無奈，你似乎老了，不願意再将痛苦的“遊戲”繼續下去。“這次你真的生氣了嗎？”秋風又緊一層，我聽出你在歎息。“歎息什麼呢？”你不言，沉默是你與生俱來的權利。

      你知道嗎？曾經料峭春寒，我在童年與你相遇。穿着布鞋的我，穿着臃腫棉襖的我，擎着新買的風筝在你的脊背上來回奔跑，滿地綠油油的都是半尺高的麥苗，所以我不怕摔倒。你吹一陣風，搖曳起樹梢的新芽，那紙鸢也跟着飛到天際。我隻顧着它飛高飛遠，卻忘記手裡的線有多長，我看着它飛走卻仍傻傻站在原地，看它漸行漸小，放棄了追逐。後來風止住了，它似一粒孤星劃落永不能涉足的曠野，最終隻留在記憶之中。縱然我拼命去追，想撿起，卻越追越遠。就這樣我的童年也跟着飛走了。世界上所有的土地都是一體的，所以它仍然在你的懷抱裡。隻要稍稍回憶你就能記起我，對嗎？

      “哎！”天地間一聲裂石穿雲的哀歎，他發話了：“我當然記得，發生在這片田野上的每一件事我都記得，就連你和你夥伴們在我身上撒尿的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。”他不顧我臉紅繼續發話：“你要是能用腳步丈量我的身軀，就不會覺得我會小氣到因為一把火的疼放棄了我與你父輩、祖輩的血緣關系。然而這次我也無能為力。”

      “要是你有還有心，你就應該知道從最北方延伸過來的公路馬上就要從我的脊梁上壓過，然後一座城市拔地而起，你曾經奔跑過的地方即将被灰色的水泥覆蓋結成我生命最後的枷，我的牢，我的墓。從那時起無論再過多少枯榮，除非滄海桑田，都再不見天日。屠刀已經落下，我隻是待宰羔羊，唯有沉默。”

      “城市照樣是繁華熱鬧的，比起空曠和落寞不是更好嗎？”

      “可是我更喜歡人類雙腳雙手接觸我時，溫度的親切！”

      最後一縷煙沿着霾裡裂出的光軌散成虛無。來自空間内每個方向突然的沉默，像是水，用秋熬成的弱水，讓我一下子沉到寂寞的深淵底，足以讓我窒息。寂寞灌滿我每個細胞，這是他在無數歲月裡沉澱下來的寂寞。

（文／土木工程1683萬金鳳）